我叫張嘉純。
張裏的「枝」,嘉裏的「雞」,純裏的「吃」,按照台灣的翻譯,護照上全部便成了Ch開頭的三個字 Chang Chia-Chun。在我當年負笈留學英國的九零年代,皇家藝術學院的台灣學生,仍以保有中文名字為榮。誰要用抓起來一大把的英文菜市場名,我們是藝術家、設計師吔!……我的教授和同學們,雖然饒舌,但拿出尊重文化差異的精神,仍叫我掐純(嘉純)。有的同學,叫我掐恰。隨便啦…whatever…反正自我感覺還算良好。
問題出在法國。
隔了一個小小的海峽,發音規則完全不同。Ch在法文裏發「溼」「屎」的音,張嘉純三個字,法國人完全沒有辦法發音…我的名字變成了溼溼屎、吃掐出 …要進全球第一大品牌做珠寶設計師,圓夢的時候終於到了,怎麼辦怎麼辦……都沒有一個像樣的英文名字。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以前在英國時,電話上我説:Hello , This is 「嘉純」,電話的另一頭經常說 hmm...you just said “Catherine” ?! (Ok ...whatever...隨便啦)為了能把父母給予的名字,在發音相似及意思相近的情況下,保留下來,我選了Catherine 這個名字。Catherine 這個名字中,有 pure 純的意思。
進了公司,慢慢在法國生活久了,才知道 Catherine、Isabelle 是五六七零年代最最大宗的菜市場名。Oh。my。God。。。。Oh。my。goodness。。。。每一個法國人,家裏都會有個阿姨姑姑叫Catherine的。每一個同事,讀書時班上都會有一到二個Catherine。每一個法國人都至少會認識五到六個Catherine。更糟的是,那些 Catherine 十之八九 都是有些壓抑、拘謹、無滋無味的女人。我最恨做無滋無味的女人。
選擇名叫Catherine 是一個經營自我上,暫時性的決策錯誤。
在公司受了些委屈,離開的時候,索性也把食之無味丶棄之可惜的雞肋名字隨手扔了。冀望著有個全新的開始。進了另一個全球指標性品牌的公司,我的名字又變回了「溼掐出」像極了打噴嚏的聲音,連掐恰的邊也沒了。怎奈這回,我不是在學校。在業界,誰有時間饒舌的丶誠摯的丶學著叫我嘉純。我變成沒有名字的人。有的同事,發不出純,便叫我 「嘉」Jia(掐)。好啦,whatever……不然還能怎麼辦?!名字被叫成溼溼出、溼屎出、吃掐出,是一個經營自我上,永久性的丶無可挽回的決策錯誤。莫大的傷害……
生了兩個孩子,對於回辦公室上班,厭煩得不得了。發起匹夫之勇,離開公司自己去闖蕩。怎奈這回,少了公司光環的加持,在業界,商界中,更沒有人有時間饒舌的丶誠摯的,學著叫我嘉純。人們叫不出我的名字,也不好意思每次問我。
孩子上學以後,我的名字順其自然的變成 Mme Cholvy,馬蛋修米。至於我的本名,是「掐出」還是「吃溼」,沒人問,沒人知道,也沒人在乎。連我爸給我的姓都不見了。再者,我的名字在法國,左右聽起來像「溼」。連我老公在孩子面前,都叫我「馬麻」。屢勸不聽。漸漸地,我變成一個只剩夫家的姓,沒有名字的人。馬蛋修米。
我在法國的生活,漸漸地在柴米油鹽中,無限黑暗慢慢擴大,變成黑洞,把我整個人丶我的專業,吞噬進去。在偌大的家中,家務變成讓我沒頂的流沙,我掙扎不出來。法國的學童,每五六個禮拜就放兩個禮拜假。小孩一在家,我根本無法工作。老公體貼的,帶我們去各地遊山玩水。但是不管在家或是放假,我都是個媽媽,角色沒有轉換,心境上沒辦法休息,遑論創作的靈感了。光是拿出打乒乓球的專業球技回應品牌交付的設計案,就已經讓我疲於奔命。
貴婦般的生活,屎一樣的心情…精神上便秘得異常嚴重。
我從全球第一線的頂級珠寶設計師,變成個半調子珠寶設計師,半調子家庭主婦。十足十的半調子。我最恨做半調子…跟做索然無味的女人一樣恨。兩樣相加不是1+1=2 ,而是乘以我不知道的立方的倍數。
痛苦,像核彈般在我的心中爆炸…頓時,一切灰飛煙減。我開始變得很焦慮,睡到半夜會醒,總是覺得自己的生命少了一塊。成天對老公小孩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整個人陷入很躁鬱的情況。搭地鐵時,腥熱的風撲面而來,總怕自己哪天腦裏的筋斷了,會跳下去。朋友的弟弟,在沒有任何預警及徵兆的情況下,在自家後院自縊。沒有遺書…只留下兩個稚齡的孩子及不明究理丶心碎的老婆。我很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越來越不想被別人看見,反正生活上已經連名帶姓地被抹掉……交給品牌的精美設計圖上,也是得抹掉名字才能換錢。我的人生,變成一個,竭盡心力創作華美珠寶,在㚒縫中盡力當個好媽媽,然後…整個名字被抹掉的殘忍遊戲。我根本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成天穿著像米袋的衣服,在家裏走來走去。一個女人,放棄了美感,等於放棄了自己。白天沒有和任何人交談,老公每天晚上十點以後才到家,已經累到說不出話來。在家和小孩老公交談的內容不外乎是:去吃飯、去刷牙、去洗澡、去睡覺、你吃飯了沒?你功課作完了沒?明天要考試嗎?準備好了嗎?甚至,最讓我抓狂的是,兩個原本只和我講中文的兒子,也在他們進入學校丶同儕圍繞的群體生活後,發現自己老媽其實法文好到可以潑婦駡街時,他們再也不切回中文模式。只用法文回答我,中文詞彙漸漸歸零。崩潰啊…我曾經花了那麼多的時間教他們中文讀寫……欲。哭。無。淚。
我唯一可以對話呼吸的窗口,是line上台北的家人及大學同學的兩個群組。但是朋友大家都在上班,為生活打拼,誰整日掛在line上聊天吶?漸漸地,我連在路上和碰到的熟人打招呼的勇氣都沒有了。什麼話都説不出口。正常人寒喧,問我「你好嗎?」我連裝佯的力氣都沒了。如果我説,呃……我很不開心,你看得到我的𩆜魂多破碎嗎?別人只會覺得我是十足十的瘋子丶公主病。不是才剛從大峡谷回來嗎?……種種最酷炫的地方全部玩假的呀? 是的,我甚至不太好意思告訴别人我又去哪裡旅行。
貴婦般的生活,屎一樣的心情。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
我是個沒有名字的半調子。
但是……我沒有辦法忘記,多年前在 梵克雅寶 Van Cleef & Arpels, 為了籌備百年慶,在studio 裏,我們四個設計師,啜著咖啡,圍在一桌鋪満了各色彩鑽的圓桌旁,像小孩玩彈珠般的 把那些瑰麗繽紛的彩鑽,一一分組,歸類盤算著該做成項鍊,手環,還是戒指。我更忘不了,那個靜謐的午後,在寶石採買部看到的 Padparadscha sapphire,那瑰麗的粉橘色,藴藏了我生命中無數幸福的日出與日落。
我永遠無法忘懷,在驚鴻中瞥見的那一抹,永恆的朝霞。
是 那一抹永恆的朝霞在呼喚我……
於是,我踏上了尋找自己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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