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西歐的法國，滑雪不似北歐國家是國民運動，而是比較偏向不是所有人能付擔的昂貴冬季運動。冬天，整個法國東部、瑞士、義大利交界的阿爾卑斯山群，在白雪的覆蓋之下，頓時變成一座又一座的巨形溜滑梯。愛好冬季運動的人，藉由一座座的䌫車、滑雪椅、拉繩……，坐到高處再往下滑，馳騁於群山中。除了滑雪器材所費不貲之外，在山頭與山頭間的電纜車、滑雪設施的通行証，更是一筆不小的花費。若再加上一身滑雪靚裝的時髦打扮、渡假時的住宿三餐等民生問題……滑雪，某種程度上可說是富人的運動。
法國、瑞士邊境的阿爾卑斯山脈裡，有兩三個小而精緻的夢幻滑雪站，歐洲各國王妃、王子們會去的滑雪站。一間間的獨棟小木屋，座落在樹稍上有著皚皚白雪的松林中…小而恬靜… 恬靜到嚐不出生活中的柴米油鹽。愛馬仕、香柰兒、LV、卡地亞、梵克雅寶、第凡內…所有精品、珠寶店、米其林星星餐廳…都到了，應有盡有、眼花撩亂，是世界精品品牌的兵家必爭之地。小小公主、王子們，大概自幼會爬會站時，冬天來山裏自家別墅渡假，雙腿立馬套上滑雪橇開滑，不出小學畢業就已經拿到法國滑雪協會學校的金箭、山羌競賽級標章。雪地小木屋裏永遠的富有歡愉，永遠的架空夢幻……一間間山中小木屋美得和我小時候銀行送的風景月曆一模一樣，像極了我一直很喜歡的紀念品店的小雪球……搖一搖就有雪花片片落在屋頂上的夢幻小木屋。
我家老公、小孩也喜歡滑雪，雖然沒人是銀箭或山羌級…卻也足以享受滑雪的樂趣。小康之家有小康之家的應對方法。雖租不起搖搖雪球中的夢幻小木屋…大眾滑雪場一棟棟的百戶大樓中，我們可以租一個小小套房。父母就睡在客廳那張每天必須折疊、打開，早晚才能擺桌吃飯、睡覺的沙發床。狹小的客廳𥚃，沙發床一打開就佔滿整個空間，是滑雪場套房的特色。兩個小孩就睡在大門一開、玄關走廊的上下舖。小小的廚房、淋浴間、只容轉身的廁所，馬桶得擺斜對角，坐下如廁時才能放得下膝蓋…有種在雪海船艙中生活的fu。
王子公主們的夢幻滑雪站，各式精品、珠寶、高檔運動用品店讓人目不暇給。而我們法國境內的大眾滑雪站，則有法國最受歡迎的國民品牌～迪卡儂Décathlon ，可以買到帽沿上鑲著一圈壓克力毛的運動休閒大衣，以及全法國小孩都穿的同樣滑雪制服。老大穿的是今年迪卡儂很深的墨綠色，老二穿的是三年前哥哥小時候買的那一批滑雪裝；當年流行顯眼的大紅色…可是放眼望去全場小孩都穿迪卡儂滑雪裝，我們永遠也認不出自家小孩在哪…哈哈哈。「運動兩千」可以租到各式各樣租三次的費用就和購買差不多貴的滑雪全套裝備…但是省去在巴黎小公寓無處堆放及滑雪用具帶來帶去的煩惱…雖然我們沒有米其林餐廳，但是我們有山裏也買得到的~冷凍海鮮，所有東西都貴得要死的SPAR小超市 可供解決民生問題。
今年我們很幸運，有人招待吔～～～ 老公的大學同學家族在阿爾卑斯山區的大眾滑雪站那邊，有兩套小公寓…正好今年他們的家人不克前去，非常歡迎我們家前往。而且他們家是一小房一小廳的小小公寓，小孩不用睡玄關的上下鋪，而是有兩張單人床的房間。雖然馬桶一樣放在廁所對角線上，但是空間大很多吔，好棒哦！再者，我和他同學的太太一樣，不會滑雪。在「工業級」的超大滑雪站內，行人散步道缺稀、且行人大不受歡迎的情況下，待一星期不滑雪…日子會很難熬。所以我們兩個不會滑雪的馬蛋，輪流替兩家人準備餐點之餘，日間也可以做伴。兩個馬蛋被送作堆，天天一起去逛逛 SPAR 小超市，站在精美冷藏櫃前討論晚餐該買煙燻口味還是原味的當地香腸～「薩瓦省的屌」（Diot de Savoie)。研究哪一個牌子的罐頭湯食品添加物較少，挑選餐前伴酒的各式臘腸…老公們會喜歡胡椒口味還是起司口味的？優格該買優沛蕾還是丹儂的好？蘋果泥買哪個牌子才沒有額外加糖…同仇敵慨的抵制小超市賣的研磨咖啡粉…貴了三歐元吔！漲幅高達80%……non mais…哇哩咧…我們可是勤儉持家的馬蛋揑！我們可是自己從巴黎帶了兩包咖啡有備而來的！下午兩家人吃飽飯，男人們又出去滑雪…收拾好，閨蜜倆就去走那一百零一條極美，但是我們幾乎可以認出每一棵松樹的行人步道。
在滑雪場有這樣富貴的煩惱…撇開廚房不容易使用的七零年代沿用至今的鐵板電爐，費力的煮食兩個家庭七人份、四個大人三個成長期少年的超大鍋餐食，挑戰度極大……翻開每一個抽屜…能找到的刀子只切得了乾酪。畢竟，在滑雪場像我們這樣每天奮力辦桌的馬蛋不多。就在我決定將就著，心生一計磨刀霍霍之後拿來切肉，居然切到手，血流到義大利蕃茄肉醬麵的醬汁中…還是那句老話：老娘可是貴婦馬蛋一枚啊……感恩吶！
每次小孩一放假，我的工作就完全停擺……睡睡醒醒都在想著沒弄完的鳥事兒……我在不可一世的法國頂級珠寶設計師，和身穿著濺到醬汁，而沒發現的米袋大毛衣的糟糠妻角色之間疲於奔命。
貴婦般的生活，屎一樣的心情…
其實我對這種「工業級」的滑雪站一點留戀也沒有。我是抱著前來赴母職，以報答老公平日辛苦養家，日常從不干涉我的工作、讓我可以放飛自我的感恩心情，來陪老公小孩滑雪的。我來赴母職…有個人整理他們的早餐桌，讓他們可以九點開滑。收完早餐桌，坐上蛋蛋小䌫車(les oeufs ），去山丘下的小超市買菜，補齊山上小小超市沒找到的食材、去大滑雪區裡唯一一家真正的麪包店，買新鮮麪包再衝回來準備午餐。走路時小心翼翼慢慢走，免得在結冰的路面上滑倒，壓扁了懷裡的那袋棍子麪包。只有法國馬蛋知道新鮮的棍子麵包是維繫家庭和樂的要素…讓老公小孩們從滑雪道一路溜上公寓小露台時，脫下雪靴就有不用微波的真正熱食，並在餐後有外脆內軟的新鮮棍子麪包配各上式乾酪和沙拉。吃完，打個飽嗝再打下盹…再繼續滑到傍晚，滑到䌫車、䌫繩、滑雪椅都停下為止。這，才是盡興的滑雪假期！要是我沒來…他們只剩開罐頭湯微波，吃小超商難吃麵包的份…泡麪？山上有錢也買不到！還法式白酒燉小牛肉佐營養糙米飯咧…blanquette de veau！
去年九月甫一開學，小馬弟學校就宣布，如同以往，全校國二師生有一週滑雪冬令營，為了避開新冠病毒肆虐，今年破例在疫情趨緩的寒假之後才舉行。
小馬全校師生可以容身的滑雪站，當然只有我們這種大眾滑雪站才夠格，正好和我們受邀前往的滑雪站就是同一區域。所以，與其帶上小馬，在假期結束的星期六，全家開車一路堵十幾小時，深夜才回到巴黎家。再讓小馬睡眼惺忪，連行李箱都不用開，隨即星期日一大早和全班同學坐五小時火車，再折回同一個滑雪站…這樣的折騰怕是蠢到不行吧。幾個月前我就開始傷腦筋，如何安排才能兼顧大家的生活作息。出發前三週，隔著滿桌畫紙、顏料、橡皮屑…時不時敲著筆電，窺伺著法國國鐵網站上班班客滿的假期回程火車，手刀立馬搶下一張別人剛取消，價格被烘抬到爆的全額火車票；好讓讀高中的里歐在星期六下午，自己坐火車先回巴黎。而且託朋友的福，我和老公才能多留一晚，到星期日下午，再把小馬帶到滑雪場山下的火車站；和清早從巴黎出發的全校師生會合後，再開七小時的車趕夜路回家。雖然我車開得奇爛…坐在旁邊哇哇叫至少也有震攝行車速度及維護行車安全的作用。
很巧的是，小馬有個別班同學，亨利，曾經來家裡玩過一兩次，假期就在瑞士法國交界的滑雪區渡假。而且小馬説那個同學很厲害，是有金箭、山羌標章的…呵呵呵……我心裏暗笑…腦中的雪球搖啊搖……若是亨利家在山裏有別墅，那搞不好我可以把小馬弟拜託給他們家，反正星期日下午兩小要一起去火車站和全班會合。太讚了，太讚了，那我和老公就可以早一點趕路回家了……呵呵呵……搖搖雪球的雪…抖落了小木屋滿滿一屋頂。
不過，我始終不好意思問亨利的父母。
假期快結束時，星期五傍晚，小馬語焉不詳的説：「馬麻～～ 亨利打訊息來問説…滑雪完回巴黎的那天晚上，他家沒人在…他可不可以來住我們家？」 我心裡雖然覺得不合邏輯…（學校？）滑雪完回到巴黎的那天，怎麼會家裏沒人？… 接待小馬的同學在家住一晚，完全不是問題……所以我説好。
第二天星期六，老大在整理背包要去搭火車時，小馬滑著手機說：啊，我昨天弄錯了……亨利意思是說，今天晚上，他的家人們滑雪完要先趕回巴黎，因為其他人星期一都開學。如果我們這住得下，他問説是否可以來住一晚…他爸媽想說我們星期日可以一起下山去車站和同學會合…不過…喔喔…算了，沒關係……他們現在找到別的解決方法了……。小馬繼續低頭滑著手機答道。
剛開始聽到原來亨利父母也是想把小孩丟過來時…我的額角是起三條線的。怎麼和我心中的盤算一樣…嘖嘖嘖……不過…我可沒辦法呀！這山中的住宿是朋友的家，雖然不像滑雪場的租屋，一律得在星期六早上退房…但是我晩上最忙，今晚輪到我煮，朋友一家來這晚餐，煮完吃完還得收，之後得整理行李、打掃房子…你家亨利不要來啦……矮油～
話說第二天我們把小馬帶到滑雪站山下的火車站，才知道火車誤點一個小時。這表示，放下小馬，等我們驅車回到巴黎家時，從原本預計的晩上十點變成十一點……更何況，有時火車先客氣的宣稱誤點一小時…弄到最後居然是誤點三、四小時…那那…那…我們不是半夜才回得了家嗎？天吶…我心中頓時一沈。
這時亨利帶著行李，手上拿著滑雪頭盔來了，帶他來的不知是阿姨還姑姑…老公和她寒喧了幾句，我沒仔細聽…我的眼睛被她一身優雅亮麗的米白色滑雪裝以及外套帽沿上的那一大圈美麗銀狐吸住了，並且我有點焦慮的在注意著不遠處牆角，兩三個抽菸的年輕小男生…是否不懷好意的也在打量著她的一身貴婦裝扮…會不會他們突然拿出背後藏的油漆桶出來潑？就在這時，美麗銀狐阿姨露出陽光燦爛的笑容，對著兩個已經玩起手遊的小男生說：「小馬，很高興認識你！Enchanté……亨利，好好的去玩吧！Amuse-toi bien！」美麗銀狐阿姨翩然到來，不到兩分鐘光景，便又踩著輕快的腳步走了。法文傳説中的foxtrot 舞步就是這樣嗎？
當然沒有人潑油漆到銀狐身上，掉到地上的是我的下巴。
就這樣走咯？…喂～火車誤點誰知道還要幾小時才會來…剛有跟你講呀…你家小孩就這樣丟下（給我）？ 啊……丟下你也不用跟我客套一下嗎？至少跟我説一下：喔，拍屑哦……小孩拜託你了…我先走一步……謝謝喔…掰咯。老公用那始終淡定不帶批判的語氣説：「阿姨要回去離這𥚃兩小時車程的滑雪站。」我大吃一驚：兩小時？！不就瑞法邊界而已嗎？就在旁邊嘛！我腦中的小雪球使勁兒搖搖搖…那…應該是你這個離這火車站超近的家長留下來陪兩個孩子等，我和老公先驅車趕七小時路程先回巴黎，比較合（我的道）理吧？
搖搖雪球𥚃的片片雪花，從夢幻小木屋頂上，一股腦兒的全抖落到了地面…霎時，兩排十二隻藍眼愛斯基摩犬，拉著雪車呼嘯而過……皚皚雪地上踩滿了髒兮兮的腳印及臭狗屎，黃澄澄的斑點在陽光下閃爍著……
繞著小小的火車站，心情有點鬱悶的走一圈……心中錯愕到極點……有種原本以為可以把小孩丟給別人自己先走的打算…結果是別人把小孩丟下，先跑了！我被擺了一道，我輸了……而且根本輸得不明不白。我接下來要面對的是，如果待會火車誤點三、四個小時怎麼辦？想到和老公可能清早才回得到家，就覺得很吐血。而且一大早，讀高中的老大開學，老公要趕去公司開會，休息不到一天，星期二又要趕早班火車出差。
家族械鬥輸了的沮喪心情…有點懊惱。超不爽的繞車站再走一圈，走回車站的板凳上…兩個手遊玩到天荒地老的小男孩身邊又多了一個小孩，一身滑雪板snow board 時髦裝扮的金箭山羌小孩，也盯著手遊加入戰局。應該是小馬同校同學，也是來火車站會合的，剛剛我們一到火車站就看到他了，他比我們又更早到。這下我興緻又來了，問下小男孩，你家是怎樣安排的？滑雪板男孩彬彬有禮的回答：我們家已經來到滑雪區一個星期了，我今天也滑雪了一早上。我爸媽叫了台計程車，把我送到這火車站。我爸媽、另外兩個兄弟現在還在雪道上滑…，他們今天晚上在瑞法邊界的火車站搭車，晚上十二點多才會回到巴黎。
哇～～～～
難道……只有我家是保護小孩到無以復加的直昇機父母嗎？我很傻眼…因為帶小孩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滑雪場山下的火車站，一直陪等到學校師生出現，小孩交給老師，我們當父母的才會離開。這是我心中奉行不變的真理。
然而放眼望去…每個家庭的處理方式都大不相同。我所認知及奉行的圭臬…完全不是別人想的那回事兒…至於，「我被擺了一道、我輸了…」這些都是我自己的想法、我自己投射於別人身上的期望落空而得來的失望。
銀狐阿姨從沒開口拜託我照看他家亨利呀？！現在的小孩擁有一支手機和網路就擁有了全宇宙好嗎？wifi 吃到飽就可以了…哪需要買什麼三明治？嘖嘖嘖…我自己替人家著急什麼？我曾心裡暗自期待過銀狐阿姨會（我以為像我一樣）熱情體恤的説：啊…你們還要趕七小時的路程回巴黎？！我只要兩小時就可以回到滑雪場…這樣吧……我留下來陪兩個孩子直到老師來。你們先走吧……明天還要趕上班上學，快去快去。
結果她完全沒有按照我的期待，完全…脫。稿。演。出…連一句把小孩拜託給我的話都沒說，反正她壓根兒沒想到有拜託我的必要。也沒說再見，反正我們此生應該也不會再有機會見面…我十分錯愕。
我在懊惱什麼？根本完全自找的好嗎？
或許亨利的家人也得趕著星期六退房回巴黎…或搞不好銀狐阿姨也和我一樣車開的奇爛無比；才放下亨利，轉身又要去等那連繫山區各大滑雪站、十年一班的公車，才回得到兩小時車程的滑雪站。身穿一圈銀狐也不代表什麼呀……我可是身穿米袋、深藏不露的真貴婦咧…要是有機會在跳樓大拍賣搶到帽沿有一圈銀狐的短大衣…我的臉上一樣也會堆滿搶到便宜的陽光燦爛笑容啊……嘿嘿。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難處…別人的難處…我們看不到也想不到。眼見不能為憑。突然發現，我所建構的價值觀、練就了近半世紀評判別人的功力…還真不是蓋的。簡直是五十年磨一劍，練就的蓋世神功。
我的世界、我的宇宙…我對這世界、對他人的期待、我對這社會該如何運行的看法及批判……就是依照著我手上緊緊揑著、架在眼前的吸管所窺得的一小圈藍天與見聞，而建構成的世界。那個搖一搖就有繽紛雪花落下的狹小世界。我還一直很自豪的以爲自己手中的吸管是波霸奶茶專用的…比別人的大很多。
突然心中小小的覺得，我是該將手上的吸管放下來……放下那個煩躁討人厭的 我我我…放下我以為別人應該怎樣又怎樣對我的期待…
火車站前的草地上，連日來晴朗的天氣，居然催出了好多小花花…白的、黃的、紫的…有些白色的小雛菊，陰影下合起來時每個花瓣的尾端都有一小段粉紅色，太陽下一打開又變成完全不透明的純白。奇怪，剛剛繞著車站走了兩圈都沒注意到…而現在，我還聽到遠處的小鳥唧唧啾啾的唱著可愛樂音。天空那樣的藍…遠處的白朗峯一樣覆蓋著皚皓白雪，而一朵鬆軟棉花糖狀的白雲正緩緩飄過山邊。
小馬全校師生的火車…居然只誤點五十分鐘，而不是我原來預計、想到頭皮就發麻的四小時。我們在子夜前安全回到里歐已經開好暖氣的家中，廚房洗碗機𥚃乾淨的碗盤居然一一收好在櫃子𥚃，桌上吃完的晚餐和碗筷也沒有忘記收拾。書包整理好，里歐睡著了。真是好久不見久違了的乖巧兒子啊……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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