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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嘉純

歡樂進香團

已更新:2021年1月28日




難得何老夏天也在台灣,幾年沒見的我們,約了一起帶孩子們去打雷射槍玩玩。時間喬不攏,我只好打電話去把不打緊的洗牙排開。沒想到一掛完牙醫診所的電話,何老轉身又來電,語氣甚是窘困,道歉連連,告訴我說黃平找了好些年,終於找到大偉的塔位,邀他翌日一起去探望老友,他真的很想去,所以…很抱歉…

塔位?我腦中如走馬燈的影像出現…高一時去統領打撞球的不期而遇,雙方打照面時年輕桀傲不屑的眼神……小學畢業前夕,大家帶了相機,大偉聯合何老,在按下快門的刹那,撲過來想親我的臉頰…我逃開了,最後以大笑掩飾尷尬和困窘收場。小學的我,頭髮沒留很長,不漂亮功課也不頂尖,不是男生會注意到的女生。從沒聽説哪個男生喜歡我,怎麼第一次有人喜歡,卻是熊一樣又黑又壯超大隻功課普普的男生……之後我惱羞成怒…我是好學生捏…被那樣的黑熊喜歡,又不是什麼眼裏會冒出星星和愛心的浪漫情事,一點都不光榮…我應該是用了些超惡劣的凌厲措辭指責他,初一時他回了封信,用不怎麼樣的文筆謾駡我是個盛氣凌人,得理不饒人,功課好就自以為是的潑辣女…最後署上完全不相襯並讓人噴飯的筆名:逸凡。當時看完,當然也不當一回事的就把信丟一邊,亳髮無傷的…理都不想理。He is just not my cup of tea,OK?不然要怎樣叻…這時何老的聲音,在我耳邊傳來:我記得大偉小時候很喜歡你啊,不然一起來吧?!我去問問看黃平車子是不是還坐得下……


就這樣,我陰錯陽差的,第二天和何老約在北投一起午餐。何老帶著可愛的太太和三個複刻版小何老來了。小學升五年級的暑假,暑期輔導分班後第一次安排座位,就和我坐一起的何老…又出現在我面前。十歳的小男孩,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彷彿也看到了小學時坐在何老旁邊的自己。或許,小五小六時,我和何老都是好學生,坐一起合得來不吵鬧還算乖,就這樣,我們幾乎常常被安排坐在一起。我的小學記憶裏,他坐在我旁邊所占的篇幅最多。再看著能幹可親的Betty,招呼著三個孩子吃飯,小孩吃完,大人閒聊之際,小小孩跑來何老背上磨蹭磨蹭…多麼幸福和樂的一家人。看著爸爸版和小學版中學版的何老,同時在我面前出現,有這麼好的太太,這樣可愛的小孩,幸福的感覺也滿溢我的心頭。


席間,黃平辦完事也加入我們。我雖然小學沒和他同班過,但是他體育很厲害,每次比賽都第一名,他的名字對我一點都不陌生。我甚至還記得看過他制服上繡的名字:哦,他就是黃平,跑最快,踺子踢最多的那個…然後看完名字再往上看了一眼他的臉。輪廓和我小時候的記憶是一樣的。


吃完飯後,Betty把三個小複刻版帶去游泳。黃平開車,我則理所當然的以為會從北投出發去金山的靈骨塔…結果不是,我們要先去東區接小馬和霽。霽是和大偉初中時,座位距離從不超過九宮格的好哥兒們,也是和我,大偉及何老,小五小六同班同學,自小學畢業後我們就再也沒説過話。黃平説小馬是大偉年少時最為傾心的女孩,雖然當時已分開許久,大偉的後事,幸虧小馬幫忙送了他最後一程。就這樣,桃太郎上山般,我們得從北投先繞到東區㝷找小馬和霽。小馬細緻秀麗的輪廓出現在東區熙嚷的街頭。她上了車,我試著在記憶中,撞球枱旁最後一次見到大偉,漠然不屑的眼神裏找尋小馬清麗的身影。一片模糊…我也不好意思追問是否她在我的記憶裏…最後一次見到大偉,居然是高一的時候。霽上車了,問我們記不記得他小時候被老師取的外號叫野人……我和何老頓時哄然大笑,對對對……霽小時候那黑黝乾癟的身形進入我的記憶…用小楷寫五百字理由,少一根筋,野人,嬰兒……會長小時候,功課普普,調皮,耳朵被拉扯得紅通通的慘狀,長大後卻成為堂堂大學教授…一下全部回到腦海中。天吶,那個體罰被視為理所當然,老師隨便給學生冠上各式貶低詞語當綽號,而小孩們只能在背後叫老師豬飼料當反抗的年代……鄭少秋,楚留香,天龍八部,神雕俠侶的港劇年代,一下子全部回到我眼前。堵車的市區,蜿蜒的山路,在我們大夥的笑聲和回憶中度過。


突然,五指山國軍公墓的大字出現在我們面前…這這這…不是要去金山嗎?原來,大偉的父母葬在國軍公墓,黃平說,小時候常常去大偉家吃住,都是貢媽媽招呼他…知道他們家沒有人能去祭拜了,所以黃平去祭過大偉父母。結果昨天印地圖時,連去國軍公墓的路徑也一併印出…可能剛剛沒仔細看,拿錯份給副駕駛座的何老,何老輸入手機導航…結果我們就一路到了五指山。天兵吶,黃平,我們是小學生出遊嗎!昏倒…


就這樣,我們又風麈僕僕的一路往金山方向去。車上,黃平敍述著是如何找到大偉的塔位,以及他往生前幾年的情形。似乎是大偉成年後得知自己的身世,是被生父母遺棄的小孩,而且是不名譽的原因…生母倉惶搬家前,將襁褓中的大偉托付給不大熟識的鄰居太太。然而當時斷了音訊,大偉成年後想尋親,卻猶如大海撈針般困難。大偉和養父關係疏離,養父雖然從不打駡,卻也不聞不問,放任不管,而且年紀幾乎是祖孫輩…至此他終於明白原因。雖然養母十分溺愛他,大偉仍然內心衝擊巨大,不能接受這件事,所以跑到大陸去闖蕩。大偉在養母病重時,毅然放下在大陸很有昇遷機會的工作,回台北在母親病榻前服侍。可能在大陸工作時,把身體弄壞了,回到台灣後,整個人削瘦下來,判若兩人。大偉媽媽過世時,黃平前去弔唁,卻很驚訝大偉不在。黃平知道孝順的大偉,沒有理由在母親頭七上不見人影,而為數不多的親友們臉色們也都很詭異。但是,不好意思多問,黃平上完香走了。是過了好一陣子之後,黃平才輾轉得知,大偉在母親頭七前一天,騎車時,不知是心臟病發還是什麼急症…當場摔車不治,走了。由於大姊已經嫁到南洋多年,中間無可奈何的原因不能回台灣也無法和家人聯絡,沒想到因為母親的喪事終於趕回來,卻已無暇再處理近三十年未曾相處的弟弟的喪事。大姊完全不認識大偉的朋友們,大偉的後事就草草簡單辦了。


於是黃平Google查遍台北所有的靈骨塔,終於找到地方,但是,終因爲不是家屬,而始終不得知塔位號碼。於是,又拖了一陣子,輾轉連絡上小馬和欣,欣打越洋電話,和靈骨塔的人大嗆「……難道我們會去偷骨灰罐嗎?人家家裏已經沒人可以來奠祭了,我們只是一群小時候的朋友,想來給他燒個香也不行嗎?不行嗎?…」黃平接著說:欣可兇了,要不是她去打電話去駡人,跟本問不出來塔位號碼。其他男生補充:對啊,你忘了,欣小時候就是有名的恰北北…她們一群女生叫什麼玫瑰幫……玫瑰幫,欣,好久沒聽到的名字。小二的時候她曾坐我旁邊,大大的眼瞳,黑得出水,像河裡的小石子,黑得發亮的直頭髮,七〇年代末的香菇頭女孩來到我腦海。我居然還記得她的橄欖綠兩層三格精緻保溫便當盒。瞬時亦想起小二時,老師曾經推舉我當班長,可是投票結果,全班近六十個小朋友我只有兩票,可能第二票還是老師説:你投一票給自己吧……。看到投票結果的難堪,在我的心頭燙了個印子。對,小二的我就是那麼害羞,不敢出聲,雖然不至於討人厭,卻也無嗅無味得不到任何投票。也難怪恰北北的欣對那個無嗅無味的我沒半點印象。


終於趕在靈骨塔關門前半小時到了,一片頌經聲中,我們找到了大偉的塔位。男生們好大膽子,居然撬開格子的門,骨灰罈子瞬時出現在眼前。2007年,天吶,那個大家各奔前程為自己打拼的年代,我在職生涯的巔峰時刻……萬萬沒想到,壯如黑熊的大偉已經離開人世。幾乎不忍的,我看了下罈子上的照片,他和小學時的樣子幾乎沒變。我連拍照都不忍心…眼淚不爭氣的滴下來。淚眼中,我看見隔壁的塔位也和大偉有著同樣特別的姓。原來是他二姊。心裡很感慨…大偉啊大偉,你怎麼那麼沒福氣,沒能來兩星期前的五班聯合同學會。和我們大伙一樣,在大家各奔前程,為人生打拼了一陣子之後,突然有天,有熱心的同學,辦了同學會。當我們從四方回到台北,齊聚一堂,試著在冒出白髮,笑紋爬上臉的笑容中,一一比對自己記憶中的輪廓,卻依稀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你怎麼沒有來看看當了媽媽的我,如何在生活的柴米油鹽中,失去了年輕時候的霸氣和光彩,笑容後面藏著些許無奈的狼狽…讓我和你開開玩笑,其實我沒那麼討厭你啦,當時拉不下臉而已……。你怎麼沒能來和我們敍敍舊,讓我們一笑泯恩仇……


下山後,我們回到東區,去吃火鍋。琪也來了,黃平説,她和小學的樣子都沒變,而且琪從小就是藝術才女,寫得一手好字。突然想到,她那身仙女氣質…像極了谷底抓蜜蜂寫蠅頭小楷在翅膀上,永遠不老的小龍女,哈哈哈。line群組上一吆喝,慶住附近,也來了,豪氣地續攤請大家喝最炫的法國紅酒。小一到小四和我同班過的彥也來了。他也不記得當時那個無嗅無味的我,可是我卻清清楚楚記得那個藏在熟男面容下的小男孩……不知是小一還小二,他和另一個男同學拿螢光筆在袖子上畫宮本武藏號大戰山本五十六,被老師罰站的事。……超過三十幾年不見的輪廓…大多是我沒同班過的同學,可是沒關係,我們認識的人都重疊,大伙兒聚首真的超開心的。而且每個人來,都説跟大偉有段不打不相識的經歷…我真的很傻眼,小時避之唯恐不及的男生,沒想到人緣這麼好。


從那天晚上以後,我從一個原本不太搭理別人的孤僻怪咖,十年來抵制拒用FB這種開放式社群軟體…搖身變成跑趴女王。只要有同學聚會,用line叫我,只要我能去就一定去。


我無法不去想起,電影「Coco 可可夜總會」中的場景…人到了世間的另一邊之後,若在陽間,沒有子嗣,沒有人記得了,那在陰間的靈魂,可是會化成虛無破碎的光影,隨風消散,永遠地消失在宇宙中。大偉的養父是撤退來台的軍人,想必台灣的親友不多,而他沒有子嗣,我不禁想著……若不是欣,大嗆靈骨塔的人逼問出塔位號碼…是否,都沒人來祭祀他呢?他是否會在陰間,隨風就此再消逝一次…又或許,陰間的大偉,在那裡碰到了我遊盪的三魂六魄…於是叫他的換帖兄弟們來拉我一把,把我拉回人間。我就是因為參加了那次的歡樂進香團,才重回人世,重新嘗到了和人群連結的歡樂,在小學同學久違的輪廓中,慢慢的把以前的自己拼湊回來。


我沒有辦法對大偉的傷痛感同身受,但是大偉你又何嘗能感同身受到我或其他人的傷痛?人生的路上,我們哪個人不是千瘡百孔?我們在兒時玩伴的歡笑記憶中,慢慢尋回一根針,一條線,緩緩地縫補破碎的心和靈魂,再次品嘗到生命的美好……傷痛是無法比較和度量的,甚至同樣的傷,在每個人身上化的膿也不一樣。畢竟每個人的生命經驗就是那樣獨特,造就了每個人的獨一無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功課…自己的那份考卷。聽到大偉的故事,我不勝唏噓,感覺老天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讓他把考卷寫完,就無情地抽掉他的試卷…而我,反而藉由大偉,把我的考卷上正百思不解的一題空格,慢慢填上答案…


人到中年,我們身上或多或少都帶有一路走來的滄桑……然而每次同學們的短暫相聚,在笑聲,沒有染到的白髮和笑紋的背後,我們沒時間細數的是每個人一路走來的踉蹌和勇氣。你們在台灣在大陸在香港,在澳洲在美國在加拿大,在匈牙利在荷蘭,我……家在巴黎,在天涯在海角,我們大家都在一起,慢慢變老。從小同窗的情誼織成一張綿密的網,在你我因為生命的苦痛而墜落的時候,承接住你我的悲傷,你我的無奈和滄涼。


地球的另一邊,欣 傳來當年兩個漂亮女孩和大偉擺了帥氣姿勢的照片,啊…那恣意無憂的青春少年時…淚眼中彷彿看到大偉對著我微笑…喜歡在馬桶上滑手機的我,顧不得衣衫不整,我也對他説:貢大偉,對不起,謝謝你,我們會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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