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楚,疫情前的最後一個秋天,爸把媽媽帶去日本,是因為我的事讓他們感到心情沉重…然而我突然發現,爸爸所認知到的"渡假"以及轉換心情的方式,就是把媽媽帶去東京家小住。即使我已經十幾年沒去過東京,但是我也深深瞭解以爸媽現在的年紀,在東京生活的不方便,進出機場得自己搬行李,沒有傭人煮飯,沒有二姊隨侍在側,廁所和臥房不同樓層,沒有招手就來的計程車,兩老的生活起居一切都得自己來……怎麼算得上是"渡假散心"?心中不禁湧上點點酸楚……
在網路上匆忙搶到班班客滿的最後一張巴黎直飛東京機票,小兒子卻在當夜開始發高燒狂咳…讓我出發前又打了一下午電話,焦急的想詢問退換機票事宜,卻怎麼都沒人接……一整個下午,按捺下焦急的心情,陪發燒不能上學的小兒子玩桌遊丶心不在焉的把行李箱闔上。從十歳開始,父母親情于我,是那麼的咫尺天涯,三十多年來我是多麼日日夜夜渴望著父母的瞭解和安慰……這一段能和父母獨處的時光,是我即將沒頂在悲傷大海中的唯一救生索,在我孤單一人流浪在人心無垠的黑闇深處時,遠方盡頭的那盞燈。在登機門前,打了幾個電話,終於找到兩肋插刀的朋友來家裏陪伴支氣管炎無法上學的小兒子。扔下忙到分不開身的老公和上學的大兒子,我必須搭上去東京的最後救命班機,飛離心靈的狂風暴雨和亂流,回到父母身邊。
在東京的堵車車陣中,好不容易才說服爸別擔心,千萬不要在尖峰時刻擠地鐵來涉谷等我,即使身上沒日圓,我也有辦法買地鐵票搭車到家附近的車站。機場巴士在雨中堵了近四個小時才到涉谷。幸好我眼尖,看到車站裏新開的貨幣兌換中心,也幸好在我幾乎只有信用卡的皮夾裏摸到一張二十歐元,換了日圓順利買到地鐵票。一種覺得自己是打不死的蟑螂之勝利感油然而生。到了東京家那個車站,爸爸冒雨撐著傘早已不知道等了多久…幸好爸爸來接我,不然天生沒方向感的我根本不記得怎麼走,辨認方向比買車票難多了!
我所見到的媽媽,即使夏天才見過面,仍然讓我的心皺成一團…原本那個年輕時向來打我不軟手,飇駡人豪不留情面…當我年紀漸長,吵不贏我時就一味貶低我,好叫我閉嘴的強勢媽媽……早已在幾年前我不注意時,變成一個面帶笑容,喜歡咖啡口味的馬卡龍,每十分鐘重覆相同問句、語氣和藹,整齊優雅的老太太。
十一月底的東京,居然非常溼冷,和乾冷的巴黎,進門就有暖氣的法國家相比,東京冷到骨裡,令人難受。我以為還可以像年輕時一樣,和爸媽搭地鐵到井之頭公園走走,去高尾山看紅葉,逛到煩的百貨公司和專業批發大賣店,或逛完吉祥寺再去吃天下迴轉壽司…我戴著大學時在京王百貨買的黑色滾芥末黃邊的布手套來到東京,黏著媽媽幫我修補那些因為經年使用丶指腹多處已經磨破的洞…捨不得丟……因為那總是令我想起二十幾年前那個閃亮的京王百貨店一樓,成排成排的女用手套,各式各樣不同質料丶新穎的款式,爸爸給我當零用的嶄新一萬日圓紙鈔拿在手上的滑順厚實質感,去收銀台奢侈豪氣的買下這付夢幻手套的我。那個年輕時的我,到了東京一心只想著去逛百貨公司,買時髦的衣服、包包,而從來不願意和爸媽去公園走走,即使看到滿園盛開的櫻花也不為所動……傲慢年輕的自己。而這回,當我拋下老公小孩從法國千里飛來陪爸媽時,媽媽卻連走五分鐘到車站吃一風堂拉麵都很吃力。媽媽哪裡都走不動丶去不了。我和爸爸的娛樂就是每天中午去逛附近超市、或是去車站旁的松屋,考慮要買大份的牛丼便當還是中份的牛丼便當。出發前嫂嫂熱情傳來的東京攻略,涉谷新落成的露天展望台,看來也只能留待下回。望著手上已經磨破露出指腹的手套,騙自己的以為,只要媽媽幫我把洞補起來,所有的事 - 強勢無敵、神一般的父母,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我,那無憂驕寵的鎏金歲月…都會一一回到從前。
每天早上,起床準備連我自己都不甚熟悉的台式早餐。好在下廚對我來説並不難,只是平常都做法式丶義式家常菜的我,其實也搞不太清楚爸媽早上吃什麼。我拼命回想上回二姊帶爸媽來法國看我時,她都準備什麼樣的早餐……孝順的二姊最清楚爸媽喜歡吃什麼口味。她對父母的細心和盡心,大家有目共睹讚不絕口。如果不是二姊隨行,爸媽是不可能獨自飛來法國看我的……對此我由衷感激。我只知道爸一向喜歡吃魚…在法國的菜市場一勁兒指魚排給爸看,可是爸總是搖頭,沒多説什麼。後來經由二姊提點,我才知道,原來像爸這樣在漁港長大的人,真正愛吃魚會吃魚的人,喜歡的是有頭有鰭有尾丶整條的魚……套句爸的説法,魚頭魚鰭那些骨頭和刺很多的邊邊,味道才鮮。
爸吃飯一向都很快,唯獨吃魚頭時會多花一點時間細細品嚐……然後像媽媽説的:"吐劍功" 般的,把吃乾淨的魚刺整齊的排在盤子另一邊。我在旁邊看覺得好神奇,每次問爸吃魚頭是出於習慣還是喜歡,爸總是用近乎神諭的口吻,訴說“老媽媽愛吃魚頭”的故事:「古早古早以前,庄腳內有一個辛苦的寡母,含辛茹苦地好不容易才把三個兄弟帶大。家裏窮到只有過年時才有一尾魚可以吃。老母總是把兩片魚排分給三兄弟…老媽媽自己只剩下魚頭和邊刺慢慢的啃。有一天,老母過身後的第一次過年,三兄弟由屋內打到屋外,爭相要吃他們從沒嚐過的魚頭,三兄弟眼中從來沒吃過丶最美味的部分。終於,勝負分出之後,鼻青臉腫打到剩半條命的勝利者,一把搶過魚頭大口嚼了起來…結果才發現,魚頭和邊刺根本沒剩什麼可吃的…」神諭般隱晦的內容,是我台語太爛還是悟性奇差嗎……爸,你到底喜不喜歡吃魚頭嘛?
要是我再追問,爸就再講另一個故事给我聽:老阿伯有很多個兒子。阿伯身體挺勇健,時常出外蹓躂,生活挺愜意。旁人看了很是欣羨,便問阿伯:阿伯阿伯,你兒孫滿堂,你家哪個兒子最孝順?阿伯面帶笑容,滿足的說"袋衫"啦~(“袋衫“音同“第三“…意即放在上衣口袋裏的東西)我仍然聽得一頭霧水。
幾乎是捉刀似的,我試著模仿傭人遵照二姊的吩附…拿出冰箱的醬瓜丶魚丶一把青菜,二姊在我耳邊説:媽媽喜歡吃葉菜類的青菜…剪下一小段䓤,弄了個煎蛋,配上二姊從台北替他們貼心備好的辣花生,煮了稀飯,試著勉強拼湊出記憶中的台式早餐。看著手上昨天在超市沒多想丶買來要弄早餐的魚…竟然又無意識的買了法國老公小孩吃習慣的魚排。對父母如此的不熟悉也不禁讓我黯然…站在瓦斯爐前攪拌著稀飯,心中覺得感謝得流下淚來,在這欲靜風止的時刻,我居然還能替父母奉上早餐。
某次電話上,二姊説著爸生日該去哪兒辦生日宴才好…聽她數著…某餐廳有酸菜白肉火鍋丶醃篤鮮、臭豆腐……一陣酸味入口,我不禁訕訕的說:那些個阿山外省菜,你確定爸會愛吃嗎?沒想到即使隔著越洋電話我也能感受到她眼中噴出怒火的灼熱…她近乎誇張的吼說:爸怎麼會不愛吃醃篤鮮?!他曾經叫我去跟三阿姨學她最拿手的醃篤鮮咧!北京烤鴨和東坡肉不也是外省菜嗎?!……也是…我不解的是,醃篤鮮就醃篤鮮,有必要那麼激動嗎?
媽媽腿痠無力、外反𧿹指開過刀卻仍嚴重變形,加上天氣溼冷導致關節痛使媽媽更不良於行。嫂嫂二三天之內幾乎翻遍了日本的網頁,到處尋找適合媽媽的矯正鞋,再口述我如何帶爸媽前往選購。媽媽天冷手裂,我人在藥局裏拍下數種藥膏的成分傳給嫂嫂…她立馬辨識出哪些不含類固醇成分的藥膏,我才安心去結帳。我跑了兩家藥局,仍湊不到足夠數量的染髮劑給媽媽當伴手禮,一樣留守在台北沒閒著的老哥,漏夜當鍵盤俠,網路上訂了好多盒送來家裏,這下連我都意外受惠,也帶了兩盒回巴黎染那一心情不好就明顯發白的前額。哈!真開心。
一整個星期,我和爸媽在東京的家中,早上我在鍋中攪拌著稀飯,邊啜著昨晚預先買回加熱的星巴克,然後和爸逛附近超市,買火鍋料,吃牛丼午餐,和爸媽喝下午茶,品嚐從法國機場買來的馬卡龍,聽媽媽講日文電視的內容…,我趁爸媽午睡時簡短的出去蹓躂一下,或是受命去涉谷OS藥店替爸媽朋友們買成藥和染髮劑。如果找不到路或店,或不知哪家店好吃好玩的,沒關係,打賴回台北,哥哥嫂嫂是24小時待命的真人辜狗。然後回家,隔壁的許叔叔夫婦,爸年少時的好友會一起來陪他們聊天,共進火鍋晚餐,盥洗,睡覺。雖然爸爸從來不是會和我喝咖啡聊心事的爸爸,那種掌上明珠的爸爸……但是有一回吃完午餐,我和爸媽一起看著電視上不知重播幾百次的年輕志村健爆笑短劇,我們三人仍然在電視前笑得開懷……笑著笑著……我才發現爸媽居然一整個下午都沒有睡著,而是真心的在陪我。他們真的在陪我……
和爸媽繭居的奇幻時光,恬靜安詳,令人安心,卻一溜煙的結束了。
我陪他們坐立木津巴士到機場,可愛的嫂嫂,東京都真人辜狗站長,立馬傳來羽田機場完整攻略給我。我和爸媽搭手扶梯上到四樓的"江戶小路"商店街,雖然只有一排商店,但是商品都很有日本風味,甚是可愛。才上到四樓,媽媽已經腿痠得只能坐在旁邊等我們。我知道爸平時不愛逛這種女生小玩意兒的店,可是那天,爸爸卻很有興致,挽著我陪我每一家店都看得仔仔細細。我們看到一個攤位前,展示著款式相當新穎的伸縮布料手袋,爸問我喜歡什麼顏色……我選了古銅金。雖然我不懂日語,但是我能由語調及肢體會意,爸向店員表示購買意願,店員拿出新的手袋,請爸檢查。爸小心翼翼、十分仔細的和展示商品比對色調,我彷彿看到小時候在爸的店中,爸工作時審查樣本和到貨布匹的專注神情……爸的眼光仍然犀利,他向店員表示手上這件和展示商品的色調略有不同,能否再看一件同樣商品。店員再客氣恭敬的呈上其他兩件,爸架著老花眼鏡仔細檢視,很滿意的指向其中一件説:“摳咧……意…”。即使我從沒學過日文,卻能聽懂爸説:這件可以。我央求爸在店中讓我照張相,爸站在琳瑯滿目、顏色豐富的布織商品旁開心的笑著。那張照片裏,我捕捉到了慈父對女兒的滿滿疼愛、開心滿足的笑容。
逛到最角落,是一家賣食器的陶瓷藝品店。我很驚訝的看到同一款十幾年前我和老公推著娃娃車裏的大兒子,在合羽橋道具街買到的兩隻普通白磁千羽鶴置箸。後來回到法國,覺得自己怎麼那麼摳門,一隻也沒幾塊錢……桔仔糕的才買兩隻,現在一家四口,根本不夠拿出來用,後悔了好久…只是之後一直再沒機會去日本。這次藝品店展示的,是一模一樣同款,但是上了大紅和金色的粙,十分喜氣高雅。就在我向爸表示一向喜歡這款置箸,卻心中仍咋舌於這件非手工製品的訂價偏高,而猶豫著是否值得買時……爸看了一眼説"這個好~"爸開心爽朗的買了兩對送給我。十分精緻的巴爾賽木盒,盛著兩隻一金一紅的千羽鶴,仔仔細細的包著……好喜歡好喜歡。謝謝爸。
或許爸心中想到的是,這幾年二姊帶著他和媽來法國,在家中飯廳吃飯時,我總是會很老派歐式地鋪上喜歡的Jacquard 織花桌巾,擺上從台北家中帶來的置箸代替歐式刀架。一套十二件蔬菜形狀的,有紫色茄子、綠色櫛瓜丶紅色小蘿蔔各四個,標準的七零年代樣式,或許也是爸媽當年在日本買的吧。小時候的記憶中,只有日本客人來家裏用餐時才會出現在餐桌上……之後隨著爸比較常招待客人上餐館,這些置箸便一直收在角落,直到我成年後都不曾再看過拿出使用。我也不清楚為何自己當初離開家時放著成堆沒整理的私人紀念品沒帶,卻獨獨拿了這盒置箸。難道我下意識希望帶走的,是那份安穩恬靜的童年記憶……在我略高於餐桌時,眼中只看得到餐桌上顏色鮮豔的茄子、櫛瓜和小蘿蔔……和那份小孩子期待著客人將要來訪的興奮及歡樂氣息?我記得爸媽第一次來到我法國家吃飯時,再看到這套四十年前的置箸,臉上嘖嘖稱奇的笑容。
和爸逛機場商店街,不禁讓我想起幼稚園的時候,爸爸牽著我小小的手,走到轉角的文具店,買一包當時叫作“剪剪貼貼"的系列勞作簿,封面上畫著一把剪刀和漿糊,裝在透明滾著螢光粉紅花邊的透明塑膠布袋中。爸牽著我的手,我另一手提著剪貼簿,邊走邊跳回到家,那開心的心情……爸爸媽媽厚實溫暖的手,仍然緊緊牽著我。
該是爸媽進入候機室的時候了,我向日航空服員詢問是否有輪椅……日航的空服員前來護送爸媽緩步進入飛安檢查。我不捨的向爸媽揮手。爸,媽,要健健康康的哦,我們台北見。謝謝你們!謝謝!再見,再見。
回到法國,二姊來電,除了話家常及向她報告父母在東京時媽媽的行動有多不便之外,掛電話前她很鄭重的說:「反正下次爸媽他們再去東京,我會跟著去就是…」
「好喔」我回答。心中乾澀的苦笑著……
原來,二姊以為……我撿到她一不留神掉在地上的那把槍……
我的心頭起了一圈圈愁悵不安的漣漪,久久無法散去……
Comments